2012年9月9日 星期日

明代湯顯祖《牡丹亭‧第十齣‧驚夢》與白先勇〈遊園驚夢〉探討

                   湯顯祖《牡丹亭‧第十齣‧驚夢》後半部分

7.[山坡羊](旦)沒亂裏春情難遣,驀地裏懷人幽怨。則為我生小嬋娟,揀名門一例一例裏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俺的睡情誰見?則索因循靦腆。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轉。遷延,這衷懷那處言?淹煎,潑殘生,除問天!

身子困乏了,且自隱几而眠。(睡介)(夢生介)(生持柳枝上)鶯逢日暖歌聲滑, 人遇風情笑口開。一徑落花隨水入,今朝阮肇到天臺。小生順路兒跟著杜小姐回來,怎生不見?(回看介)呀,小姐,小姐。(旦作驚起,相見介)(生)小生那一處不尋訪小姐來,卻在這裏。(旦作斜視不語介)(生)恰好花園內折取垂柳半枝,姐姐,你既淹通書史,可作詩以賞此柳枝乎?(旦作驚喜,欲言又止介)(背云)這生素昧平生,何因到此?(生笑介)小姐,咱愛殺你哩!

8.[山桃紅]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閒尋遍,在幽閨自憐。小姐,和你那答兒講話去。(旦作含笑不行)(生作牽衣介)(旦低問介)那邊去?(生)轉過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旦低問)秀才,去怎的?(生低答)和你把領扣鬆,衣帶寬,袖稍兒搵著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旦作羞)(生前抱)(旦推介)(合)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生強抱旦下)
       
(末花神束髮冠紅衣插花上)催花御史惜花天,檢點春工又一年。蘸客傷心紅雨下,勾人懸夢綵雲邊。吾乃掌管南安府後花園花神是也。因杜知府小姐麗娘,與柳夢梅秀 才,後日有姻緣之分。杜小姐遊春感傷, 致使柳秀才入夢。咱花神專掌惜玉憐香,竟來保護他,要他雲雨十分歡幸也。

9.[鮑老催]單則是混陽烝變,看他似蟲兒般蠢動把風情搧。一般兒嬌凝翠綻魂兒顫。這是景上緣,想內成,因中見。呀!淫邪展污了花臺殿。咱待拈片落花兒驚醒他。(向鬼門丟花介)他夢酣春透了怎留連?拈花閃碎的紅如片。
       
秀才!纔到得半夢兒,夢畢之時,好送杜小姐仍歸香閣。吾神去也。(下)

10.[山桃紅](生、旦攜手上)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小姐可好?(旦低頭介)(生)則把雲鬟點,紅鬆翠偏。小姐,休忘了呵,見了你緊相偎,慢廝連,恨不得肉兒般團成片也,逗的個日下胭脂雨上鮮。(旦)你可去呵?(合前)
       
(生)姐姐,你身子乏了,將息,將息。(送旦依前作睡介)(輕拍旦介)姐姐,俺去了。(作回顧介)姐姐,你可十分將息,我再來瞧你那。行來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雲。(下)(旦作驚醒低叫介)秀才,秀才,你去了也。(又作癡睡介)(老上)夫壻坐黃堂,嬌娃立繡窗。怪他裙衩上,花鳥繡雙雙。孩兒,孩兒,你為甚磕睡在此?(旦作醒,叫秀才介)咳也。(老)孩兒怎的來?(旦作驚起介)奶奶到此。(老)我兒何不做些鍼指,或觀玩書史,舒展情懷?困何晝寢于此?(旦)兒適花園中閒玩,忽值春暄惱人,故此回房,無可消遣,不覺困倦少息。有失迎接,望母親恕兒之罪。(老)孩兒,這後花園中冷靜,少去閒行。(旦)領母親嚴命。(老)孩兒,書堂看書去。(旦)先生不在,且自消停。(老歎介)女孩家長成,自有許多情態,且自由他。正是:宛轉隨兒女,辛勤做老娘。(下)(旦長嘆介,看老旦下介)哎也天那!今日杜麗娘有些僥倖也。偶到後花園中,百花開遍,覩景傷情,沒興而
回。晝眠香閣,忽遇一生,年可弱冠,丰姿俊妍。於園中折得柳絲一枝,笑對奴家說:姐姐既淹通書史,何不將柳枝題賞一篇。那時待要應他一聲,心中自忖,素昧平生,不知名姓,何得輕與交言。正如此想間,只見那生向前,說了幾句傷心話兒,將奴摟抱去牡丹亭畔,芍藥闌邊,共成雲雨之歡。兩情和合,真個是千般愛惜,萬種溫存。歡畢之時,又送我睡眠,幾聲「將息」。正待自送那生出門,忽直母親來到,喚醒將來。我一身冷汗,乃是南柯一夢。忙身參禮母親,又被母親絮了許多閒話。奴家口雖無言答應,心內思想夢中之事,何曾放懷?行坐不寧,自覺如有所失。娘呵,你叫我學堂看書去,知他看那一種書消悶也?(作掩淚介)

11.[綿搭絮]雨香雲片,纔到夢兒邊。無奈高堂,喚醒紗窗睡不便。潑新鮮冷汗黏煎。閃的俺心悠步嚲,意軟鬟偏。不爭多費盡神情,坐起誰忺、則待去眠。
       
(貼上)晚妝銷粉印,春潤費香篝。小姐,熏了被窩睡罷。

12.[尾聲](旦)困春心遊賞倦,也不索香熏繡被眠。天呵,有心情那夢兒還去不遠。
       
春望逍遙出畫堂。  張說      間梅遮柳不勝芳。  羅隱
可知劉阮逢人處?  許渾      回首東風一斷腸。  韋莊

                                      白先勇遊園驚夢

    ……笛子和洞簫都鳴了起來,笛音如同流水,把靡靡下沉的簫聲又托了起來,送進「遊園」的「皂羅袍」中去——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賞心樂事誰家院

    杜麗娘唱的這段「崑腔」便算是崑曲裏的警句了。連吳聲豪也說:錢夫人,您這段「皂羅袍」便是梅蘭芳也不能過的。可是吳聲豪的笛子卻偏偏吹得那麼高(吳師傅,今晚讓她們灌多了,嗓子靠不住,你換枝調門兒低一點兒的笛子吧。)吳聲豪說,練嗓子的人,第一要忌酒;然而月月紅十七卻端著那杯花雕過來說道:姐姐,我們姐妹倆兒也來乾一杯。她穿得大金大紅的,還要說:姐姐,你不賞臉。不是這樣說,妹子,不是姐姐不賞臉,實在為著他是姐姐命中的冤孽。瞎子師娘不是說過:榮華富貴–藍田玉,可惜你長錯了一根骨頭。冤孽啊。他可不就是姐姐命中招的冤孽了?懂嗎?妹子,冤孽。然而他也捧著酒杯過來叫道:夫人。他籠著斜皮帶,戴著金亮的領章,腰幹紮得挺細,一雙帶白銅刺的長筒馬靴烏光水滑的啪噠一聲靠在一起,眼皮都喝得泛了桃花,卻叫道:夫人。誰不知道南京梅園新村的錢夫人呢?錢鵬公,錢將軍的夫人啊。錢鵬志的夫人。錢鵬志的隨從參謀。錢將軍的夫人,錢將軍的參謀。錢將軍。難為你了,老五,錢鵬志說道,可憐你還那麼年輕。然而年輕人那裡會有良心呢?瞎子師娘說,你們這種人,只有年紀大的才懂得疼惜啊。榮華富貴–只可惜長錯了一根骨頭。懂嗎?妹子,他就是姐姐命中招的冤孽了。錢將軍的夫人。錢將軍的隨從參謀。將軍夫人。隨從參謀。冤孽。我說。冤孽,我說。(吳師傅,換枝低一點兒的笛子吧,我的嗓子有點不行了。哎,這段山坡羊。)

                沒亂裏春情難遣
                驀地裏懷人幽怨
                則為俺生小嬋娟
                揀名門一例一例裡神仙眷
                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
                俺的睡情誰見–

    那團紅火焰又熊熊的冒了起來了,燒得那兩道飛揚的眉毛,發出了青濕的汗光。兩張醉紅的臉又漸漸地靠攏在一處,一齊咧著白牙,笑了起來。笛子上那幾根玉管子似的手指,上下飛躍著。那襲嫋嫋的身影兒,在那檔雪青的雲母屏風上,隨著燈光,髣髣髴髴的搖曳起來。笛聲愈來愈低沉,愈來愈淒咽,好像把杜麗娘滿腔的怨情都吹了出來似的。杜麗娘快要入夢了,柳夢梅也該上場了。可是吳聲豪卻說,「驚夢」裏幽會那一段,最是露骨不過的。(吳師傅,低一點兒吧,今晚我喝多了酒。)然而他卻偏捧著酒杯過來叫道:夫人。他那雙烏光水滑的馬靴啪噠一聲靠在一處,一雙白銅馬刺扎得人的眼睛都發疼了。他喝得眼皮泛了桃花,還要那麼叫道:夫人。我來扶你上馬,夫人,他說道,他的馬褲把兩條修長的腿子繃得滾圓,夾在馬肚子上,像一雙鉗子。他的馬是白的,路也是白的,樹幹子也是白的,他那匹白馬在猛烈的太陽底下照得發了亮。……
(原載於1966年12月《現代文學》第30期;遊園驚夢,初收於1967年6月,臺北:仙人掌出版社;今據《台北人》,1971年4月,臺北:爾雅出版社,頁205–240)


1. 課文頁127–131《牡丹亭‧第十齣‧驚夢》之文本未標出處。本人講義文本據徐朔方箋校:《湯顯祖全集》1–4冊之3(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年1月,頁2096–2100),徐本以明懷德堂朱元鎮校本為底本,其前言寫于1995,簡稱「徐本」。另參校錢南揚校點:《湯顯祖戲曲集》,上、下冊之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3,頁267–273),錢本以毛本為底本,簡稱「錢本」。

2.可曾叫人掃除花徑:錢校本「徑」作「逕」,課文同錢本,義同。
3.朝飛暮捲:錢校本「捲」作「卷」,課文同錢本,義同。
4.啼紅了杜鵑:毛本「啼」作「題」,錢本改「啼」,課文同毛本。
5.荼䕷:「䕷」,錢本同,課文作「蘼」,二字通。
6.春香呵:課文「呵」誤「啊」,下「成對兒鶯燕呵」同。
7.凝眄:凝神而視;錢本「眄」作「盼」,課文同錢本,義同。
8.枉然:錢本「枉」作「惘」,課文同錢本。
9.(下)(旦嘆介):課文誤合為一。
10.(左右瞧介)(又低首沈吟介):課文誤合為一,「左」前又衍「作」字。
11.(睡介)(夢生介)(生持柳枝上):課文誤合為一。
12.風情:課文同,毛本亦作「情」,錢本改作「晴」。
13.小生順路兒跟著杜小姐回來:錢本「兒」作「而來」,下加逗號,課文同錢本。
14.(旦作驚起,相見介)(生):課文誤合為一。
15.(旦作斜視不語介)(生):課文誤合為一。
16.(旦作驚喜,欲言又止介)(背云):課文誤合為一。
17.(旦作含笑不行)(生作牽衣介)(旦低問介):課文誤合為一,「笑」作「羞」,同錢本。
18.一晌:毛本「晌」誤作「餉」,課文亦誤,錢本改作「晌」。
19.(旦作羞)(生前抱)(旦推介)(合):課文誤合為一。
20.(生強抱旦下)(末花神束髮冠紅衣插花上):課文誤合為一。
21.(旦低頭介)(生):課文誤合為一。
22.(合前)(生):課文誤合為一。
23.(送旦依前作睡介)(輕拍旦介):課文誤合為一。
24.你可十分將息,我再來瞧你那。行來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雲:錢本「可」作「好」,課文同錢本;課文「那」誤屬下句。
25.(下)(旦作驚醒低叫介):課文誤合為一。
26.(又作癡睡介)(老上):課文誤合為一。
27.怪他裙衩上:錢本「衩」作「袂」,課文同錢本;本或誤作「釵」。
28.困何晝寢于此:錢本「困」作「因」,課文同錢本。
29.(下)(旦長嘆介,看老旦下介):錢本作「(下)(旦長嘆看老下介)」,課文同錢本,但誤合為一。
30.忽遇一生:錢本同,課文誤作「見」。
31.幾聲將息:錢本同,課文脫「將」字。
32.忙身:錢本「忙」作「欠」,課文同錢本。
33.你叫我學堂看書去:錢本無「去」,課文同錢本。
34.無奈高堂,喚醒紗窗睡不便:錢本同,課文「喚醒」誤屬上句。
35.張說、羅隱、許渾、韋莊:錢本略四人名,課文同錢本。
36.課文頁133行4湊分子:「分」,本作「份」(據《台北人》,1971年4月,臺北:爾雅出版社,頁205–240,下同)。分子,共同送禮或籌辦事情,每人分攤的錢財,見宋趙彥衛《雲麓漫鈔》卷五,通「份子」。
37.課文頁136行3佻達:「達」,本從人從達,二詞義同。
38.課文頁137行4下擺:「擺」,本作「襬」。襬,衣裙的下幅,《正字通》:「讀若擺。」
39.課文頁139行2…我才去國光看過:「過」,本作「來」。
40.課文頁146行5便賞心樂事誰家院:<皂羅袍>原文無「便」字。
41.課文頁147行6倚的睡情誰見:「倚」本作「俺」,《牡丹亭》第十齣<驚夢>亦作「俺」。
42.課文頁147行8一起咧著白牙:「起」,本作「齊」。
43.課文頁147倒數行7亂鼠的兔兒:本作「亂竄的白兔兒」。
44.課文頁149倒數行6余參軍長:「參」下本有「謀」字。

45.課文頁154述《牡丹亭》寫作緣起,以「晉武都守李仲文、廣州守馮孝將兒女」二則故事為《牡丹亭》原藍本。
案:《牡丹亭‧題詞》:「傳杜太守事者,彷彿晉武都守李仲文、廣州守馮孝將兒女事,予稍更而演之。」這杜太守事實際就是現在還被保留在《重刻增補燕居筆記》裏的話本小說杜麗娘慕色還魂記。它寫南宋光宗時南雄太守杜寶的女兒麗娘遊園歸來,感夢而亡。她自畫的小影為後任柳太守的兒子柳夢梅所得。柳日夜思慕,遂和麗娘鬼魂幽會,並稟告父母,發冢還魂成親。這篇話本小說的後半雖比較簡單,但前半關於杜麗娘遊園、尋夢、寫像等的描繪,已相當細緻,併為《牡丹亭》所吸收。

46.課文頁156定義意識流手法,述及「心理分析」一法。
案:精神分析學或稱心理分析學,為避免混淆,此法一般稱「內心分析」。再者,英美有些研究者斷然否認這是意識流手法,主要就是因為其「內心獨白」只是受到理性控制的「內心分析」,而不是意識徹底的自然流動。又課文界定了意識流三或四種手法,但並未就遊園驚夢舉例印證,學習者如何了解?

47.課文頁 156以為《牡丹亭》第十齣驚夢使用意識流,屬於夢意識,杜麗娘被春情引逗後的「內心獨白」。
案:應該注意,傳統小說中的心理描寫手法並非等於意識流手法。就反映人物的心理這一點說,兩者是相同的;但在反映的形式上,兩者的差別很大:傳統小說的心理描寫,只是表現作品內容的一個環節;意識流手法則把意識的流動視為作品內容的主體。一般的心理描寫是為了說明、推進故事和表現人物的性格服務的;意識流手法則把表現人物的意識作為目的。心理描寫是從人物意識的實際中抽取一點,並且它往往是理智的意識;意識流手法則展現人物意識流動的全部實際,其中有理智的,也有非理智的無意識。因此,我們不能把一般的心理描寫或寫夢幻的題材,一概稱為意識流手法。《牡丹亭‧第十齣‧驚夢》只是取一夢幻加以描寫,而非意識流手法。

48.課文頁157謂白先勇在遊園驚夢中,使用五次意識流手法。案:應六次,課文缺少「聽到蔣碧月、竇夫人誇自己是崑曲真傳;錢夫人想到正是如此,自己當年才被錢鵬志看中,最後做起了這位六十多歲的錢將軍的填房夫人。」

49.課文頁158–159述及人物、地點與環境的「平行技巧」。
案:歐陽子還探討「情結構造」、「結構和敘述觀點上」的平行技巧,請自行參閱「遊園驚夢」的寫作技巧和引申含義

50.課文頁159述及小說中五段錢夫人的意識流,都可視為夢醒時分的標誌,在夢醒之後,錢夫人總是突出表現她的懷舊之思,而這種懷舊之思免不了追憶已然逝去的青春,使本文具備更深一層的意義;「變多囉」,表面是對台北景物變遷的描述,實際暗喻這十幾年來人是與情感上的變化。
案:遊園驚夢夢醒時分的精神內涵異常豐富,這是優秀文學作品最突出的特徵:一是這樣的文學作品意義是多向的、甚至是歧義的,難以用簡潔概括的語言加以歸納,而且似乎永遠說不完,也說不清楚;另一個是其意義超越了具體時代和民族國家。課文但舉一例,無法表達如此的哲學內涵。
又據歐陽子「遊園驚夢」的寫作技巧和引申含義,「變」就是這篇小說的中心主題。「起了好多新的高樓大廈」,即比喻工商社會之興起。那就是影射貴族階級與農業社會之沒落,平民階級與工商社會的升騰。我們還注意到,今日宴會裡唱遊園的後起之秀,是徐「太太」,不是徐「夫人」。作者如此暗示:「上流社會」雖然還存在,「貴族階級」卻已隱逝無蹤。

(《大學國文交響曲》,2008.1初版三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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