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朔觀點-崇禎併發症:自戀型領袖的誤國
2009-12-08 中國時報
北京故宮的後門有小丘,叫做煤山。上有當年崇禎皇帝自縊的那棵樹,
原樹兵燬,後人重植,已枝葉扶疏,成了大樹。多年前一個秋日黃昏,
我到該處憑弔,繞樹三匝,古木悲風,訴說的都是歷史的悽愴和反覆的
愚蠢。
在此重提明朝崇禎皇帝,並無任何借古諷今的念頭。而是用當代政治學
的標準來分析,崇禎乃是所謂「自戀型領袖」的最標準樣本。領袖的極
端自戀,小則誤己誤身,大則誤國誤民,崇禎的自戀,就是個「誤」,
他「誤」了一切。
崇禎乃是典型的誤國亡國之君。可是他即位之初不是這樣的。當時魏忠
賢濫權,朋黨營私,崇禎立即殺魏忠賢並全面罷黜他的黨羽,看起來很
有一點中興氣象,崇禎也自己照鏡子,愈看愈得意,真的以為自己是蓋
世無雙的明君。於是由自戀轉自大,由自大變成剛愎自用,刻薄寡恩。
明末出了一堆混蛋皇帝及大臣,但他們再怎麼混蛋,還是知道要替國家
留一些能吏勇將,去做他們沒有能力去做的事。但自戀刻薄的崇禎自以
為是,認為天下只有他是對的,別的人都不盡忠報國,於是他連國家最
後的名將熊廷弼、袁崇煥這種人都敢殺。他在位十七年,只相信自己和
身邊一群新的奸臣小人,搞到國事日非,民生更苦,最後是貧苦農民造
反所形成的流寇,在李自成率領下攻入北京。最荒謬的是,崇禎到了最
後還不認為亡國是他的責任!他自縊煤山之前,在衣襟寫了遺詔,仍有
「然皆諸臣之誤朕也」之句。自己把天下搞垮,還以為與他無關,都是
別人的事。這種混蛋皇帝,真是自戀到了瘋狂昏瞶的極致!
崇禎皇帝自戀自大自以為是,乃是自戀型的領袖走向瘋狂的極端代表。
近代政治學對領袖的自戀人格著墨極多。一般而言,領袖有適度的自戀
,把自戀轉化成自尊自重以及催化出的自我能力的嚴格要求,這未嘗不
是好事,但領袖病態的自戀卻也所在多有。那種領袖只愛自己,不愛任
何他以外的別人,永遠活在自我的良好感覺裡,相信自己永遠不會錯,
責任都在別人。當一個國家出了這種自戀型的領袖,老百姓只有「挫咧
等」的份了。
當代知名的領導學專家波耶特(Joseph H.Boyett)在近著《選民進化
論》(Won’t Get Fooled Again)裡,有一個專章談自戀型領袖。他
指出,自戀型領袖在達到權力的高峰前,由於自戀所創造出的形象很迷
人,而且自戀的負面效果還沒有累積到足夠的量,人們普遍會對自戀型
領袖寄予過高的期望,因而有利於他快速攀上權力高峰。但到了這時,
自戀型領袖的人格及能力特質裡的巨大缺點就會開始暴露,而使他站到
很陡峭的滑坡邊緣,很容易快速下墜,波耶特還特別條列出自戀型領袖
的許多負面領導症狀,我在此將其中比較有現實性的若干缺點摘要列出
:
──他喜歡刻意表演自己的一些專長,如秀自己的英文,他總覺得自己永
遠對,都是別人誤會他、嫉妒他、中傷他;他看不起別人,總認為別人
沒什麼,他貢獻最大;他的語言裡,最常出現的是「我」這個字;他沒
有同理心也不想有同理心;他不需要了解別人,只要別人了解他;當別
人談到他的問題時,他通常都會做別的事,用行為語言表示不耐煩;他
喜歡用道德語彙自我包裝,顯示完美;他對年齡與身體有病態的敏感;
他不信任別人,只相信小圈子親信;他拒絕別人分享成功,也拒絕承擔
過失;他的決策草率但都有理由;他從不肯定下屬,只要下屬效忠。
因此,自戀型領袖是可怕的,他在自戀裡誤人誤己,誤天下誤蒼生。他
搭纜車快速上高山,迎接他的卻是個大滑坡。也正因此,自戀型領袖自
己要小心了,必須像拚助選一樣拚著去消滅自己的自戀自大;而這種自
戀型領袖的徒眾也要小心了,這種人的自戀自大,乃是他們搖旗吶喊造
成的。他們要幫助消滅自戀自大,已不能繼續搖旗吶喊,而應敲鑼打鼓
的嗆出不滿之聲,看看自戀自大是否老天爺保佑脫胎換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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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案:南方朔觀點固有以偏概全之處,但諍言不需歌功頌德,為國家
而不是權祿;諍言不是意識型態,為全民而不是綠或藍。以政績贏回
民心,以政策領導國家,必然獲得尊敬,而不是領導人身旁那些人所
強調的「權威」或軍警的棍棒與希特勒拳頭。以利民性政績與前瞻性
政策為基石才有權威,才是真正的領導!七百萬選民的熱情與五百萬
選民的哀愁方得以懸解。孔子四毋與子產的話值得三思:
鄭人游於鄉校,以論執政。
然明謂子產曰:「毀鄉校,何如?」
子產曰:「何為?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議執政之善否。其所善者
,吾則行之;其所惡者,吾則改之,是吾師也,若之何毀之?我聞
忠善以損怨,不聞作威以防怨。大決所犯,傷人必多,吾不克救也
;不如小決使道。不如吾聞而藥之也。」
然明曰:「蔑也,今而後知吾子之信可事 也,小人實不才。若果
行此,其鄭國實賴之,豈唯二三臣?」
仲尼聞是語也,曰:「以是觀之,人謂子產不仁,吾不信也。」
(《左傳‧襄公三十一年)
老百姓的評論,是統治者所作所為一面無情的鏡子。統治者可以用
盡一切手段迫使百姓保持沉默,卻無法使人們不在心裡評價與重估
,無法左右人心的向背。所以,沉默並不意味著順從;相反,沉默
中蘊含著可怕的力量。
歷史經驗告訴我們,人民「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暴發」,
鉗制言論自由最終都沒有好結果。很多去過北京的人,見過天安門
前的華表,但不知為何物?華表就是謗木,也稱華表木。相傳堯舜
時於交通要道豎立木牌,讓人在上面寫諫言。漢孝文皇帝時期也曾
明令豎立謗木,因而一朝盛世與此有很大的關係。
《呂氏春秋.自知》︰「堯有欲諫之鼓,舜有誹謗之木。」又《史記
.孝文本紀》︰「古之治天下,朝有進善之旌,誹謗之木,所以通治
道而來諫者。」《淮南子.主術》:「堯置敢諫之鼓,舜立誹謗之木
。」晉朝崔豹《古今注‧問答釋義》︰「程雅問曰:『堯設誹謗之木
,何也?』答曰:『今之華表木也。以橫木交柱頭,狀若花也,形似
桔槔,大路交衢悉施焉。或謂之表木,以表王者納諫也。亦以表識衢
路也。』」
《後漢書•蔡邕傳》載武帝不殺司馬遷,使作謗書,流於後世。因為有此
等胸懷,漢武帝同樣成為一代天驕。靜心聽取不同意見,不僅僅是胸
懷博大,那也是自信和勇氣的表現。
古代「誹謗」不是現在我們用的毀謗的意思,而是進諫之意。如《周
書.柳虯傳》︰「伏惟陛下則天稽古,勞心庶政。開誹謗之路,納忠
讜之言。」《漢書.賈山傳》︰「退誹謗之人,殺直諫之士。」
子產不毀鄉校其實已經超出了時下一般人所理解的「寬容」,而是內
含對他者、異見價值的認識和肯定,跨入認識論領域,並非一般人所
講恕道、寬和、大度、有涵養之類的道德風範。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寬
容,前提是自己高高在上,絕對正確,異見、他者是錯誤的,自己寬
大為懷,不予計較,即大人不記小人過,屬仁者的胸懷,這與認識論
中對異見、他者的價值肯定,是有本質區別的。子產不毀鄉校應該說
是太不尋常了。即使唐太宗的聽言如響、從諫如流也不可同日而語。
寬容首先是針對異見而說的,從認識論的角度看,人的各種思想、異
見是正常的,也可以說是一種存在,一種不容抹殺的意義和價值,屬
於一種天賦人權,所以也不存在寬容不寬容的問題。質言之,你不可
以不寬容,你沒有權利沒有資格不寬容,你不寬容就是你對天賦生命
的一種壓迫,對他者存在和價值的抹殺。
依據憲政原則,生命權與自由權/工作權更是革命人權與基本人權,明
載於憲法。輕忽與牴觸生命與自由權/工作權的多數暴力/暴力心態及行
為,是野蠻的反文明行徑,勢將摧毀執政的正當性,終必在人民的怒
火與怒吼中灰飛煙滅,羅馬帝國而今安在就是鐵證。在子產不毀鄉校
的論說中,就包含了這一意識。但孔子的仁(仁政) 、惠、義卻純粹
是道德精神,成了人,特別是統治者的德行。寬容也由此成了可以被
誇耀的行為,變成統治者向被統治施予的恩惠。
另外,就是鄉校的意義。春秋時期決不像現在這樣,思想有多種交流
的管道和傳播機會。統治者可以通過朝會審時議政,也可通過書簡傳
遞思想,人民就很少有這種條件。鄭人自發地會集於鄉校,縱論時政
、品評官吏,其實是營造一種民間聚會和社會輿論,確是一種輝煌之
舉,而子產的不毀鄉校也就有了另一層意義:有意識地為民間保留一
個進行思想交流的場所,實質也就是自覺地保障民間的輿論自由。肯
定他者、異見的價值,又有意識地為民間議政創造言論空間,這就可
與制度、體制接榫。我想,如果子產這種思想和實踐,能獲得價值上
的支撐,形成一定的理論,並能在他的鑄刑鼎上體現出來,對中國歷
史文化的影響可能就非比尋常了。
《史記•鄭世家》,西元前552年,子產去世,「鄭人皆哭泣,悲
之如亡親戚」。唐朝韓愈更對子產有高度評價,寫<子產不毀鄉
校頌>:
我思古人,伊鄭之僑。以禮相國,人未安其教。遊於鄉之校,眾口囂
囂。或謂子產,毀鄉校則止。曰:「何患焉,可以成美。夫豈多言,
亦各其誌。善也吾行,不善吾避。維善維否,我於此視。川不可防,
言不可弭。下塞上聾,邦其傾矣。」既鄉校不毀,而鄭國以理。在周
之興,養老乞言;及其已衰,謗者使監。成敗之跡,昭哉可觀。維是
子產,執政之式,維其不遇,化止一國。誠率是道,相天下君。交暢
旁達,施及無垠。於虖!四海所以不理,有君無臣。誰其嗣之?我思
古人。
從子產不毀鄉校強調周初興盛,是因為奉養老成有德之人,聽取他
們的意見;後來周厲王衰敗,是派人監視有意見的人的結果。特別
強調子產「川不可防,言不可弭」的思想。周厲王的事情,《國
語•周語上》的記載:
厲王虐,國人謗王。邵公告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衛巫,
使監謗者,以告,則殺之。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王喜,告邵公
曰:「吾能弭謗矣,乃不敢言。」邵公曰:「是障之也,防民之口
,甚于防川。川壅而潰,傷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為川者決之使
導,為民者宣之使言。故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瞽獻曲
,史獻書,師箴,瞍賦,矇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親
戚補察,瞽、史教誨,耆、艾修之,而後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
悖。民之有口,猶土之有山川也,財用于是乎出,猶其原隰之有衍
沃也,衣食于是乎生。口之宣言也,善敗于是乎興,行善而備敗,
其所以阜財用、衣食者也。夫民慮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
胡可壅也?若壅其口,其與能幾何?」王不聽,于是國莫敢出言,
三年,乃流王于彘。
周厲「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國人莫敢言」,最後終於覆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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